手纹乱
2016年秋天，我回老家温县探望母亲，在家中书柜里偶得一本《温县风雷》，书中记录了1927年至1992年间，发生在温县的大小事件。
书中记载着，1948年，温县营第三支队队长胡胜利，率队击毙本县“匪首”杨垒；1949年，温县人民召开的第一次全县大会上，宣判赵世贤无期徒刑。
先是刘邓大军渡黄河挺进中原，解放温县，人民成立；接着两月后，从豫西洛阳过来的、与温县当地组成还乡团，占领温县；又三月，太行军区与营第二次解放温县；再三月，配合河南省的战略要求，主动退到北部沁阳的太行山区，的还乡团再度占领温县……
1940年前后，杨垒跟着本村的刘小孬在温县西乡一带。按辈份，刘小孬是他出了五服的表叔，虽血缘已远，但成为老大的无疑。
可这个行当，再亲近的人也会有隔阂。几年过去，杨垒私下也积累了一些人脉和钱财，还转移了9支长枪到自己人手里。
1945年，在孟县桑坡村打劫土豪时，杨垒趁着乱战，把刘小孬了。按他当时的说法，是“天黑风大人多混乱，误杀。”
另外几个就算心知肚明，可也奈何不了他，于是决定和杨垒分家。们的连夜散去，倒也平息了杨垒的心患。自此，杨垒开始带着自己培养起来的十几号人，做起了。
1947年，杨垒的队伍了两次重创。一次是偶然间和小股接了火，被了4人；随后又和温县营在招贤村相遇，又被2人。
当年，赵世贤人高马大，四方云脸，浑身有力，反应机智。他打10岁起，就跟着师傅学太极拳，前后了15年。双手能举起四五百斤重的石头，大吼一声，扔到一米开外。是给杨垒提枪的选。
杨垒满心喜欢地去找表弟赵世贤，原以为他会戴德，却没想到，赵世贤对当一事根本不感兴趣。“现在太乱，天下还不知道最终会是谁当家。我也不想一不小心让或是给一枪放倒。再说了，家里还有两个孩子，父母你也看到了，都50多岁了。”
杨垒碰了一鼻子灰。几天后，杨垒提着4封点心再去拜访。“我现在确实需要帮手，让表弟跟着我，吃香喝辣，又能养着您老，多好。”杨垒对自己的大姑说。
姑自然知道她这娘家侄儿是个人，不愿意，却也又不敢明说。便答道：“你跟世贤商量吧，按他的意思办。”
们多是六亲不认的，既然赵世贤跑了，杨垒便把他大姑和姑夫，也就是赵世贤的父母，还有七八岁的妹妹，全都城里大院，剩下他二表弟在家，留作给赵世贤通风报信用。
杨垒命人把大姑和姑夫以及小表妹都吊到院中的树上，院门外敞着，像是故意要让来往人看到里面的情景。院中还不时传出皮鞭的声、呜呜的哭泣声。
头两天，赵世贤二弟找过杨垒几回。“都是血脉相连的一家人，看在姥姥的面子上，放我哥一条生吧。”
杨垒答：“情能值多少钱？只说赵世贤啥时来给我提，现在来，老头老婆小妹立即回家，今天不来今天吊着，明天不来明天还吊着。没有他的消息你也不用再来，来了也没用。要不然，你给我十支枪，我也放人。你有吗？”
杨垒哈哈大笑：“等兄弟等了几天了。”赵世贤看了他一眼，一侧身，石滚“咚”的一声摔在地上，把砖地砸了个坑。
杨垒令人解开麻绳，拉上姑和姑夫小表妹、还有赵世贤一起，请到东关最好的饭店，要了一大桌的羊肉羊杂碎，最后还点了羊肉细面。
吃完饭，杨垒开口道：“姑、姑夫，您二老不要见怪。您们不受点苦，他赵世贤是不会来给我提的。”
那里有户小财主，家有三亩红薯地。据线人讲，那红薯长得好，刨出来就能变成几块大洋。他俩来到红薯地边上，杨垒的兄弟们早就烘着了一堆野火，火堆后面几个人正在地里挖红薯，还有人忙着装车。
不远处的里，有几个朦胧的人影正往这边看，可没人上前阻拦。杨垒说：“赵世贤，你朝天上打一枪，吓吓他们，他娘的还敢拦道？”
又过了几天，杨垒、赵世贤一伙人带着两把短枪、两条长枪，四更天时来到招贤村一户大宅前，青砖瓦房，是户富裕人家。
门口留下两人，剩下的四个人架着梯子翻入院内。杨垒看着屋内走出的那个端着油灯的中年男人，说：“老吴，我最近没粮食吃了，想借你千把斤麦，还是会还你的。”
“我没那么多，只有百拾斤……”还没等老吴把这话说完，他老婆背后顶着杆长枪，就从里屋走了出来。
还没等杨垒再说，对方的枪就响了，推车人应声倒地。杨垒吓得趴在地上，滚到一边的小树林里不见了身影，剩下几人也在中跑散。
枪响时，赵世贤顺势爬到脚边的一条小水沟里，屏息住气了好一阵，等那一伙人把这500斤小麦拉走后，才自己起身回到县城里杨垒小老婆家。直到天大亮，才见杨垒回来。
赵世贤把昨晚看到的情况说了一遍，杨垒道：“这两天，你去把这伙人打听清楚，血还，咱们也不是好惹的。”
一个半夜，正在屋里睡觉的赵世贤被杨垒叫醒，“集合，去北楞村。”一行人爬起来，带着两条长枪就往沁河方向走去。
上，杨垒对赵世贤说：“线人给我报信，在南打我们的是赵堡村的赵理发。他现在就在北楞村刘财主家，正睡人家的儿媳呢，咱趁其不备，灭了他。”
进了村，见一个大宅楼下果然有人站岗。等他们开始往里冲时，迎面碰上的，却是温县营第三支队队长胡胜利。杨垒这才意识自己中了。
胡胜利叉着腰，对杨垒说：“人民对你们这些的政策是缴枪不杀，要是负隅顽抗就就地枪决。你们被我包围了，想逃，没门。”胡胜利原是赵理发的副手。早几年，因为偷了赵理发的一个小姘头，被发现后打了两枪，幸而身手麻利地跳窗溜了，好歹算是保住一条命。
不久后，胡胜利便去了太行山，投奔温县营。那时，营正在沁河边和某部打得激烈，他参加战斗，身负数伤，一个人硬是把一个机枪点给端了；不久后，胡胜利又把以前一起在赵理发那里当的兄弟动员起来，加入营。
杨垒明白，这是赵理发暗中联络胡胜利要灭自己。事已至此，杨垒知道自己的队伍早已没了退。枪声响起，一行人应声倒地，赵世贤恰好站在门口一个大柱后面，射过来的子弹被恰好挡住。很快就被揪了出来，双手用麻绳绑好后，带到胡胜利面前。
胡胜利看了看赵世贤，说：“别人死了就死了，连杨垒死了都不可惜。不过，你没死可是我今天最大的胜利。”
天还没亮，胡胜利的第三支队押着赵世贤，回到了临时据点梁所村。胡胜利坐在大圈椅上，看着还被细麻绳绑着双手的赵世贤，笑道：“还不快解开绳子，他要是发起功来，啥绳也绑不住他。”
“是哩，虽然是亲戚，但我们关系不中。我来他这，是因为他把俺伯俺妈和俺妹吊了四天，逼着才入伙的。他给我的你的人都缴了，你说的十把枪我是真不知道。”赵世贤有些急了。
原来，杨垒先前绑着赵世贤家里人，说的那句：“给我十支枪，我也放人”，不知怎么就被成“杨垒给了赵世贤十把。”
在当时，十把可同小可的事，一般的小伙里有两把枪就不得了了，十把枪都能成立一支队伍了。
胡胜利一口咬定，赵世贤拿着杨垒的十把枪，“我们也是人，也需要解放全县人民。你如果不配合，非逼着我，那可不是我的本意啊……”
无果，赵世贤被单独关在一间房子里，一天没给吃喝。一直熬到晚上，胡胜利就再来找他。又过了一天一夜，胡胜利无奈之下，把赵世贤的父母小妹都叫到了部队，让他们一起劝劝赵世贤，把那十支枪拿出来。
“我们是人民的队伍，是要解放全温县的农民，和做斗争的，既是武装就需要。赵世贤手里有枪，就该拿给人民武装用，不能再落到和手中。要懂，你们想想是不是这个理？”
老夫妇也在旁边帮着劝：“儿子，识时务些，把赶快拿出来交给胡队长，咱就回家好好过日子去。反正杨垒已死了，没人再来搅你，你又不想当，藏枪也没用。”
到了第二天，胡队长对赵世贤说：“对不起了，我就学学杨垒吧。”转头对手下人说，“把赵世贤父母小妹三个人都吊起来。”
这次，赵世贤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父亲被吊在最高的树上，离地两米，另一棵树上吊着他妈和他妹。他哭着哀求：“我真不知道那些枪，我要那东西也没用啊。你就放了俺爸他们吧……”
当晚，赵世贤的父亲老泪橫流，“儿啊，爹快不中了。你若把那给他们，兴许爹还能活，若不说，爹可真撑不了几个时辰了。那难道比爹的命还有用吗？”
“爹，儿真对不起你老人家。我跟杨垒是啥关系，你还不知道吗？他真没给过我，我去哪弄十支来救你的命呢……”
第二天，老头像是一个弯曲的冰棒吊在树头，什么时候死的都不知道。放下来时，躺在地上怎么都抚不平。胡胜利让两个手下把老头放在架子车上，拉走交给赵世贤的兄弟。
胡胜利在院里继续审问赵世贤：“你这人真是没心没肺，连爹死了你都不肯说出那十把藏在哪。我再给你最后一天时间，你若还不交出来，你娘也会这条。”
翌日天不亮，赵世贤看着母亲再次被吊起，瘦弱的身体在寒冷的风中摇摆。刚开始时，老人家还不停地喊叫，后来慢慢地没了声息……
1949年元月，温县第三次全面解放。人民为了巩固，对残匪、、犯进行了大规模的清理。胡胜利找到县长说：“赵世贤是个累累的惯匪，曾多次抢劫我营的后勤供应。与人民为敌，并与温县另几股相互厮杀，有命案在身，应判死刑。”
于是，1949年元月底，在温县人民召开的第一次全县大会上，县长对几十名在解放战争中俘获的残兵败将、进行了集中宣判，赵世贤被判无期。
那个陪着赵世贤父母被支队长胡胜利吊起来审问，以及最后为他送行的小妹，在12年后成为了我的母亲。
婚后，父亲为支援边疆建设，去了青海省果洛州班玛县工作，母亲则在老家，照看爷爷奶奶。我在温县长到6岁，1967年爷爷奶奶的去世，与母亲一同去了青海。
临走前，母亲和她二哥一起去了趟开封。的人说，他大哥赵世贤在1960年就转到了新疆农场。问询详细地址无果，他们只好返回温县。临上车时，母亲特意交待二哥：“等来年春天，一定要再去开封一趟，找到那个女监警，打听一下大哥的详细地址，以后死了也好，不能让他把一把骨头散在异乡。”
一天，母亲收到二哥的一封信。信上说，地址问清楚了：1960年，赵世贤去了新疆，并在那里7年；1967年，又转去青海省的格尔木农场。“正好你也在青海，抽空去看看他吧。”
母亲马上开始做准备。父亲工作在外，母亲就把我托付给了邻居，单独一人动身去了格尔木。班玛县地处青南高原的大山深处，交通极其不便，没班车，通往西宁将近700公里都是简易；即使找上便车，上也什么都没有，常常要住在汽车驾驶室里。
次年夏天，母亲搭着一位老乡的车，又去了趟格尔木，住了两个多月，一家农场挨一家地找。可最后把身上的钱全部花光，仍然没找到。在最后一个农场，有监警提了一句，或许是在离这百里外的德令哈农场，那里是海西地区最大的农场，方圆近百公里。母亲坐车前去，终空手而归。
回来后不久，母亲让我给她二哥回信：格尔木中所有的农场里都没有找到赵世贤，问遍农场的领导们，都说不知道这个人，或许是已经死了。信末，母亲又让我补充道，要不再去趟开封，查下当年转去新疆的详细地址。
果不其然，一个月后，来信道：“的确是开封的人看错了，不是青海的格尔木，是青海的塘格尔木。”
没多久，母亲去了塘格尔木。塘格尔木第一分场，是关押15年以上和无期徒刑犯们的地方。在那里，母亲终于如愿以偿见到了大哥。
1971年，塘格尔木农场的处给我母亲打来一个长途电话。说赵世贤前几天用头，想要，现已抢救过来。希望她能去趟，安慰鼓励下，让他正确对待人生。
信上说，赵世贤的老婆得肺结核已两三年，为了给她看病，家里还卖了一处宅，可还是没治好，现已去世了。一双儿女由二弟抚养，让他放心。
在里可不是件容易的事。一天，趁没人，他一头撞在房间里的石头墙上，却没想到这撞击只是让人昏迷，醒来后还被罚了7天的。
母亲见到大哥，只说，“你这样死了可有出息？咱们好好，肯定会，到时再改判个有期，也有回家的一天，咱兄妹三人也好一起去给咱爹娘上坟。”
那次在塘格尔木，母亲每天不到8点就站在门口，看着赵世贤和一群背着工具从里头出来，在用红绳拉直的四方田地里种洋芋、种树，旁边站着端枪的。
母亲就站在红绳外面看着他，直到晚上下工，才回到几毛钱一晚的小旅馆里休息，就这样连续陪了他7天。
第8天时，管理他们的干部过来对她说：“赵世贤让我转告你，他已经想通了，不再寻死觅活。要好好，争取拿到有期。他让你回班玛县，不要再在这里看他了。”
我从小时就知道他是，只知道是被人民的敌人，便：“我怎么可能去看，我是阵营的人，我要批林批孔批周公，做事业人……”满嘴学校大专栏里的话。
到了2002年，我父母已退休回到老家温县，我也从青海调回了郑州。母亲给我打电话：“你大舅死了，赶紧回来一趟，给你大舅最后送个行。”
“去塘格尔木农场？”我一直以为他会老死在那个戈壁滩中的绿洲营，没想到母亲却说：“回温县，在老家呢。”
回到家里，看到一个陌生的老人，穿着整齐的中山装，脸色红晕，躺在支起来的临时床上，四周摆满了祭品。
母亲站在我旁边，泣不成声：“你看看这个人吧，一辈子都在里过了，没吃过几顿好饭，没穿过几件好衣，就死了……”
2000年，塘格尔木正式通知赵世贤，了一批服刑超过50年的犯，他名列其中，可以返回原籍生活。
但赵世贤不愿走，留在塘格尔木，在一个衣服加工厂里织毛衣，一件毛衣能挣几毛钱，一个月下来，也有几十块钱的收入。
到了次年夏天，两人又带上了赵世贤的一双儿女去劝，这才把他从生活了将近40年的塘格尔木劝回了温县。
赵世贤的儿子早已长大，在村里靠着卖饲料、开肉铺挣了不少钱。每隔几天，就会给赵世贤塞些钱，“你想吃啥就去买。”
赵世贤却把钱都攒了起来，说着是去焦作，开封、郑州旅游，实际上是在四处打听当年三支队长胡胜利。
这样确切的消息让赵世贤很兴奋，他专门花了100多块买了把锋利的水果钢刀，足有50公分长，藏在腰里，成天在市委家属区晃悠，等待胡胜利的出现。
按照他原本的计划，见到胡胜利后，告诉他，因为他的让自己坐了51年的，一辈子都毁在了他的手里，现在终于出来了……然后在下捅死他，让他血流成河，报此生之恨。
那人一听，忙把他引进家里，嘘寒问暖，接着说道：“俺爸都住院半年多了，你有啥事给我说说中不中？”
刚到医院大厅，迎面碰上一个匆匆下楼的中年男子，神色慌张地对妇人说：“咱爸放倒了，快回家准备灵堂吧……”
一天，二弟突然脑溢血去世，村里的治丧委员会派了两个中年人去公坟打墓。赵世贤念着二弟多年操持家务，就一天到晚就蹲在公坟旁边，监督打墓人挖坑，连着两天都没有离开，直到第三天中午，打墓人按要求打好后对他说：“咱们回去吃饭吧，下午让治丧委员会来验收。”
赵世贤顺着脚蹬下到墓底，蹲下去看时，忽然墓上几十方重的湿泥土直直地塌了下来，正砸在他的身上。
我一直想把大舅的故事记录下来，但总怀疑故事中的另一个人物——胡胜利的线日，我专门回到温县老家，来到县党史办公室寻找当年《温县风雷》的编辑任扬宇先生。经人介绍，我在家属院里找到了92岁高龄的他，任老身体依旧康健，思清晰。
他告诉我：“1947年，我和胡胜利都在营第三支队干过，对他很熟悉。他的确是出身，亡命徒，投机者，当然，还喜欢当官。”
“我记得很清楚，当年是他秘密联手赵理发，设计了在北楞村让杨垒去报仇的陷阱，然后他在后面率部队包围，结果那一战还真的打成了，他也再立战功。”
“我在写这本书时调查过，赵世贤确实让杨垒当了20天的，结果运气不好，碰上胡胜利想要杨垒手中的枪来壮大队伍。赵世贤的这一辈子也就这么毁了。”
“哪里，那时的就是现在的，是些好吃懒做的人，根本不像电视里演的。顶多是凑上两条土枪，抢点小老百姓家的红薯小麦，连有条枪的地主家都不敢劫，怕人家报复。当真是让人看不起。”任扬宇叹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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