8月20日上午，我在成都市区的一家面包店约见了分析师墨有鱼。他供职的，就是一家常给“客户”打这种电话的投资公司。
“你们都从哪里拿到‘客户’电话？”我问墨有鱼的前同事小龙，一位现在已经转行做保险经纪人的女孩。
“我也不知道。是领导给我们号码。”小龙说。她在公司待了一年，去年夏天辞职，因为“工作比较枯燥”。那是她的第一份工作。
准确一点讲，墨有鱼供职的公司属于现货电子交易平台。现在不少城市都有商品交易所（不同于期货交易所，商品交易所的交易标的为现货商品）、贵金属交易所、农产品交易所、文化艺术品交易所等。形形色色的投资公司——也称为“交易平台”，作为交易所的代理，为他们争取和服务客户。
以大现货市场为例，投资可以取得5倍杠杆（交20%金，但是实际操作中很多平台做到了更高的杠杆），可实现T+0，有做空机制，即时交易当日结算。投资者如果熟悉基本的证券、期货规则，很容易就能搞懂现货电子交易规则。他们可以选择平台注册账户、转入资金，进行买卖操作。
在面包店，我跟墨有鱼一人端着一杯饮料，闲聊了两个多小时（采访是之后的事）。他当天工作到凌晨三点，早上七点起床。他需要不时揉揉倦容，才能撑住那场马拉松闲谈。
墨有鱼在交易平台的职位是分析师。他需要指导接近40人的投资者队伍，告诉他们什么时候，在什么点位入手，又在什么时候解套或者止盈。
但投资者不管他叫“分析师”。他们都叫他“老师”，或者“师傅”。后来我随机查阅了一家现货投资公司的网站，分析师或者师傅的角色，都是“圣手”、“杀手”、“女王”一类。
投资者背景多样，风险偏好也不同。有的有过股票投资经历，有的曾经做过现货投资，有的则连基本规则都不懂。所以他们的需求非常多样化。
墨有鱼告诉我，他的角色不仅仅是“分析”，他某些时候承担了帮业务员游说客户的工作，要“会聊天”，所以股票、期货、贵金属、外汇、原油……他什么都要知道一点。
盘中，墨有鱼会根据客户需求“在线喊单”，通过交流群或者个人对话窗口，告诉投资者他的判断和买卖。
“全球股市、大商品、贵金属全线下跌，技术面失真，外汇市场同样剧烈震荡。这样的情况下，唯有黄金的避险属性得到充分发挥。”
他自认不笨，但上学时吊儿郎当。高中时老师看他升学无望，劝他直接去念职业技术学校，高考再回来走个形式，拿张毕业证。结果他没念好职业技术学校，也没回去拿高中毕业证。
这位四川小伙儿跑到浙江义乌去打工。他找到一个饰品加工厂，做戒指、项链、手环的电焊初步镶嵌工作。“那边天亮得比较早，早晨6点多就开始上班，忙的时候晚上要加班到10点左右。”墨有鱼告诉我。那时候，他一个月可以挣到2300-2500块钱。
后来我采访墨有鱼的太太阮阮，才知道他这段打工并不“单纯”——很大一部分原因是阮阮也在义乌。阮阮当时在义乌国际商贸城做外卖，紫菜包饭。“蔬菜的8块一份，肉松、牛肉、金枪鱼的10块一份。”她记得所有品种的价格。她还做辣炒年糕，也是8块一份。寻常情况，阮阮一个月可以挣4000多，最多可以挣8000来块钱。
2011年回成都后，墨有鱼找到一家网游公司做业务，成天到处跑网吧，老板在网吧机器上安装他们的游戏。但最终因为市场没有铺开，网游公司没能继续下去。
虽然算不上一次成功的工作经历，但墨有鱼已经感受到了跟在工厂上班完全不同的状态。他再也不想进工厂做流水线工作了。他到处找招聘信息，发现自己够得着且待遇也不错的，就只有投资公司的经纪业务。
投资公司对业务员要求没那么高。只要求人够机灵，表达清楚，重要的是听话，肯跑。当时墨有鱼对现货、投资、交易，全无了解。但网游公司的工作经历让他对网络有了亲近感和熟悉度。他开始在网上搜索研究投资公司的业务情况和信息。
“我发现一家私募总是推荐股票，他们自己坐庄，推一些小盘股，以此来吸引资金。”墨有鱼说。他学着将私募的信息搬运过来，以自己的名义在网上发布。
有些时候，你可能都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做成了一件事。墨有鱼不曾想到，自己在投资公司的第一个客户就这么来了。一位青岛网友加了墨有鱼的QQ，但他几乎听不懂客户在说什么，只好求助经理：
“不好意思，我有点忙，你先跟我助理聊聊吧。”经理让墨有鱼跟客户交待。“ 助理”，就是墨有鱼的经理。
就这样，作为经纪人的墨有鱼在投资公司一个客户没拉到，就已经有“助理”了。“助理”告诉墨有鱼，要表现得自己很忙，“尽量少跟客户说话，尽量冷落他”。
这个画面让我想起那部讲金融诈骗的商战电影《锅炉房》。电影里的经纪人总是努力让客户感觉到办公室非常忙碌，似乎再不做决定就会错失良机。“锅炉房行动计划”作为一种经典的电话营销方式，曾被《纽约时报》报道过：
“他们的策略是把诱人的果子在顾客面前晃一下，然后把它拿走。”（投资者安全和局负责人、纽约司法部部长助理）米哈伊说，“目的是为了让人们不要想得太多，赶快行动。”
就这样，墨有鱼的第一个客户到手，入金30万进行交易。这一个月，墨有鱼拿到了1万多块钱的工资——如果没有业务提成，底薪1800元。
现货电子交易市场的佣金（手续费）比证券市场和期货市场高。以白银为例，当时做现货电子交易，很多平台做白银的综合成本（双向）占金的10-20%，也可能更多。
目前墨有鱼就职的平台，白银的交易成本为金的20%左右。很多初次进入市场的投资者还没有摸清规则就开始满仓操作，频繁交易。这意味着平台和业务员可观的佣金收入——墨有鱼当时能从佣金里面提成10%。
很做现货电子交易的投资者喜欢选择杠杆高、波动大的品种。这意味着钱挣得快，但亏也亏得快。据墨有鱼透露，在大多数现货电子交易平台，黄金、白银、原油、铜等都是比较受欢迎的品种。
墨有鱼第一个客户是2013年初，拿到提成没几天，客户就“死掉”了。他依然记得，他的“助理”一直给客户打气：“放心了，给我拿着，没有问题的。”结果原油价格一而再再而三地下跌。“助理”鼓励客户：“都这样了，肯定涨上去，有钱还可以加仓。”
墨有鱼这位客户是一位建筑工程师，现在依然在现货交易，但是不再听 ‘老师’的意见。“资金量不大，挣点小钱。”墨有鱼说。他们依然保持断断续续的联系，偶有交流。
8月下旬的一个上午，我发短信给这位青岛的现货投资者，希望听到他现货投资的故事，他表示不方便接受采访。
随后我电话采访了成都的原油现货投资者兰先生。兰先生算得上墨有鱼第一个客户的半个同行，他做建筑工程。通话过程中，电话那头机器轰鸣。
兰先生2014年8月开始做原油现货投资。刚入场时，因为不懂技巧，满仓操作，没几天就爆仓了。“爆仓后老师才说可以止损，开始操作的时候老师还没讲到那里来。”兰先生说。他做前海油，33倍杠杆，50吨一手的买卖成本12个点（600元）。
兰先生进场时原油指数80多美元一桶，今天（2015年9月7日）开盘价是45.82美元/桶。每次快失去信心的时候，“老师”就说触底了，可以抄底了。我浏览了在一家投资公司的网站，原油投资的推广文案是：2015全球最佳暴利投机品种。
时间久了，兰先生也开始学着自己分析行情。顶着身后的轰鸣，兰先生在电话那头说：“现在石油产能一直不减，都是利空消息。我的判断35-37美元/桶的样子会是低点，到那儿就算触底了，不会再低了。”
兰先生选择的是广西的平台。“说是深交所（深圳石油化工交易所），但办公地点又在广西，搞不清楚。我还是想明年找一家成都的平台做，毕竟近一点，要不然出了问题都不知道上哪里找去。”兰先生说。
我追问兰先生，到底是几十万，他就不肯透露了。兰先生跟我谈到他接触的现货投资情况。依然是一个老师指导大家做交易，“不超过30个人”，但投资者之间没什么交流。通常老师指一下大方向，技术面的分析他会亲力亲为。
原油从80多美元/桶做到40多美元/桶左右，兰先生同样在等机会，等一个反弹的趋势，“做一波就走”。
拿下第一个客户后，墨有鱼的“经理”对他说：“有这样一个客户，你一个月就挣1万！再来一个，你一个月就挣两万！你的客户会越来越多！”
但墨有鱼似乎一直没有从第一个客户的爆仓中走出来。他的前同事小龙告诉我，客户把钱转入平台账户时满心期望，让墨有鱼感同，因此他们的期望迅速破灭时，他也很难接受。
入行之后，墨有鱼还听过一些更为负面的传闻。他听说有些平台，投资者的资金从头到尾都没有到达交易所，“赚点小钱可以，赚了大钱就是系统出问题，账户出问题，各种各样的问题”。刚开始客户少量资金，或是轻仓操作，可以偶有盈利，一旦更多的钱进来，或开始重仓操作，等待就是爆仓。“他们就是庄家，所以你的机会常有限的。”墨有鱼说。
对现货电子交易稍有了解的投资者，对这个行业的乱象应该多少都听过一些。也曾多次出台措施，规范现货电子交易市场。比如《国务院关于清理整顿各类交易场所切实防范金融风险的决定》（2011）、《关于清理整顿各类交易场所的实施意见》（2012）、《关于开展各类交易场所现场检查的通知》（2014）。
“仅从投资模式来讲，现货电子交易是可取的，市场需求也是客观存在的。只是投资者需要对高杠杆有更好的理解和驾驭。”墨有鱼说，“行业快速发展中，出现一些投机取巧难以避免，投资者需要谨慎选择。”
开完第一个客户后，墨有鱼的客户和收入都没有像“助理”说的那样越来越多。他把大量时间都拿来看新闻，看行情，画K线图，学着公司的老师做分析。“助理”也没有信心再把他拉回经纪业务的轨道。
“最后摊牌，辞职。结果经理告诉我，你明天就不用来了。”墨有鱼说，辞职顺利得超乎想象，不过经理要求他不能再联系之前的客户，“连QQ账号都了”。
他开始在网上看那些传奇操盘手的故事。他被理查德-丹尼斯（Richard Dennis）的故事深深吸引，梦想成为他那样出色的交易员。
丹尼斯是美国期货市场极富传奇色彩的人物，“海龟交易”的鼻祖。他以400美元（1600美元，花1200美元购买交易席位）起家，做到2亿多美元，管理资金数十亿美元。丹尼斯认为：成功的交易者是可以通过训练与学习造就，这无关乎聪明才智，全在于交易者的方法、原则。这个观点让墨有鱼颇为激奋，他就是要通过学习，成为出色的交易员。
但菜鸟就是菜鸟，墨有鱼总是想钱扔进去，很快挣很多钱；判断错误，就期待逆势买入，反转，挣一大笔。
其实太太阮阮并不赞成墨有鱼做交易。他每次都讲故事，讲道理。“这波行情很好，成功了我们就会大不一样。靠工资是没有指望的。”
“就像他自己说的一样，才刚刚开始，急什么？这么年轻就想过安稳的生活，未来的还长着呢。”太太阮阮几乎能背下墨有鱼这些半带激励半带哄的措辞。
我微信采访她，因为不到一岁的女儿会干扰，她用中性笔把回复整整齐齐地写在笔记本上，拍给我。“我只能选择相信他。”阮阮写道。
“永远不要让自己爬不起来，留点本钱。不怕你本钱少，就怕你成功率不够高。另外就是，真做就要心投入，如果不痛不痒的，就不会长记性。如果你自己都不在乎，那风险意识会降低，那风险真的就要来了。”
墨有鱼说，他会通过小说寻求慰藉和。“小说中的主人公在面临抉择时，往往需要很强的逻辑思考能力，他们的处理方式，对做交易是有参考价值的。”
辗转回到现货投资行业，并做回分析师，墨有鱼的解释是他需要一份稳定的收入来养家。我猜他太太听到这会有些。这个1990年出身的男人，开始把家庭放在首位了。
墨有鱼顾不了那么多行业潜规则，但他希望通过自己的分析，能给投资者带来切实的帮助。“最忙的时候一天，我就吃了一顿饭。”墨有鱼说。他睡觉的时候手机永远在床头，睁眼第一件事就是看行情。超负荷运转弄得他有些时候不太分得清现实和虚拟。
因为投资者的来来往往，墨有鱼总是能接受到来自新鲜投资者情感强烈的尊重和友善。“刚开始都是一口一个‘老师’、‘您 ’、‘谢谢 ’。大家表示要请我吃饭，请我出去玩，很客气。”墨有鱼说。
时间推移，伴随着佣金压力基础上的亏损，或是墨有鱼在行情判断上的失误，这些尊重和客气会慢慢淡化。
赶上预测失误，墨有鱼会特别忙。大家都等着“老师”告诉他们怎么做。询问、质疑、，交流群会炸锅一样热闹起来，有的人还会没完没了地打他电话。
做“老师”阶段，墨有鱼印象最深刻的一位投资者是南充的冯女士。冯女士酷爱收藏，一开始他们合作很愉快。投资之余，大家会有一些闲聊，工作、生活、兴趣爱好。冯女士还给墨有鱼寄来一套收藏版的人民币。
据墨有鱼说，冯女士并没有亏钱，只是没赚多少。“我猜她是从朋友处听说了什么，她以前没有那么多问题。所以我也只是给了一个很的回复。”
我试图联系过冯女士，第一次接通电话，她说正开会。约好时间再打过去时，她不接我电话了。短线不回复，微信加好友也不通过。
墨有鱼说，回头再进入现货电子交易行业，他的心态平稳了很多。“我只是尽力做好自己的工作。很多投资者其实也不会完全听 ‘老师 ’的意见，就算他们本意是听取意见，操作中执行力也很成问题。”
“其实作为分析师，我拿到的提成很少，我的收入主要是固定工资，佣金提成我以前1%，现在更少（千分之三到千分之七）。我需要兼顾公司和投资者的利益，他们的利益不是完全一致的。”墨有鱼说。
公司愿意看到分析师带投资者多做单，这样公司可以有更多的佣金，业务员也可以拿到更多提成。但如果频繁交易亏了钱，投资者会认为“老师”指导不力——不管他们是不是完全“老师”的指导。
所以在自己接受到的尊重意开始递减，特别是冯女士那样的意外“绝交”时，墨有鱼还是难掩委屈。“你们一个个完全不懂，也不花费精力，指望一个 ‘老师 ’带带，就可以从这个市场挣钱——还不见得能很好地执行 ‘老师 ’的指令，天下哪有没这么容易的事情。”
大现货市场金按为最低20%（杠杆最高5倍），但实际操作中很多平台做到了更高的杠杆；
大现货市场并未对客户资金实现第三方托管有强制一致要求，有银行参与托管，也有市场自行托管；
期货市场上市品种均为关系国计民生的大农产品、工业品或贵金属，绝大多数有国际相关市场产品对应，信息透明度高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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